爱你就像爱生命(李银河独家授权,亲自校订全稿。独家首次曝光王小波写在五线谱上的情书和亲笔书信照片。) (王小波)
你找到了一个人,但为了和他相处,必须改变自我、压抑自我,或者委屈自我,那肯定不是爱情,不会幸福。
我发觉我是一个坏小子,你爸爸说得一点也不错。可是我现在不坏了,我有了良心。我的良心就是你。真的。
请原谅我的字实在不能写得再好了。
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
祝你今天愉快。你明天的愉快留着我明天再祝。
我的灵魂里有很多地方玩世不恭,对人傲慢无礼,但是它有一个核心,这个核心害怕黑暗,柔弱得像绵羊一样。只有顶平等的友爱才能使它得到安慰。你对我是属于这个核心的。
我整天在想,今天快过去吧,日子过得越快,李银河就越快回来了。你不要觉得这话肉麻,真话不肉麻。祝你愉快。
我今天又发现了剩余精力的规律,是关于文化生活的,可以解释现代文学的没落。大略是现代科学的发达占用了很多的剩余精力,所以现在只能有很低等的文学。这是说西方世界。中国人呢?中国人很闲散,尤其是有文化的阶层,闲散得太厉害了(这是从近代史角度上去说),所以程度不等地喜欢肉麻的东西。这也是一种对于文化的需求呢。你看,老百姓养活了他们,他们在创造粪便一样的文化!
总之,人们应当为自己的剩余精力建设美好的精神生活,这是物质所代替不了的。
中国人真是可怕!有很多很多中国人活在世上什么也不干,只是在周围逡巡,发现了什么就一拥而上。
还有我。我是爱你的,看见就爱上了。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。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,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。你也飞吧。我会难过,也会高兴,到底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。
我真的不知怎么才能和你亲近起来,你好像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,我捉摸不透,追也追不上,就坐下哭了起来。
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我那么渴望你,渴望你来说一句温存的话。
我把我整个的灵魂都给你,连同它的怪癖,耍小脾气,忽明忽暗,一千八百种坏毛病。它真讨厌,只有一点好,爱你。
有时候我真想叉着腰骂:滚你的,什么样子!真的,我们的生活是一些给人看的仪式吗?或者叫人安分守己。不知什么叫“分”,假如人活到世上之前“分”都叫人安排好了,不如再死回去的好。
我有时对自己挺没信心的,尤其是你来问我。我生怕你发现我是个白痴呢。
社会的力量是很大的吧?什么排山倒海的力量也止不住两个相爱过的人的互助。我觉得我爱了你了,从此以后,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能对你无动于衷。我可不能赞成爱里面一点责任没有。我当然反对它成为一种枷锁,我也不能同意它是一场宴会。我以为它该是终身不能忘却的。比如说,将来你不爱我了,那你就离开我,可是别忘了它。这是不该忘记的东西。
所以我对你的爱不太像火,倒像烧红的石头呢。
我爱谁就觉得谁就是我本人,你能自由也就是我自由。
说真的,我喜欢你的热情,你可以温暖我。我很讨厌我自己不温不凉的思虑过度,也许我是个坏人,不过我只要你吻我一下就会变好呢。
我觉得爱情里有无限多的喜悦,它使人在生命的道路上步伐坚定。
告诉你,我现在都嫉妒起别人的爱情来啦。我看到别人急急忙忙回家去找谁,或者看到别人在一起,心里就有一种不快,好像我被人遗弃了一样。吁,我好孤单!
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,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,一点一点地尝它,看看里面有多少甜。
中国人说苦处也就是乐处,这就可以说明有人为什么爱吃臭豆腐:他们都能从臭里体验出香来。这可以说明懒于改造世界的人多么勤于改造自己。
比方说你我,绝不该为了中国人改造自己,否则太糊涂。比方说中国孩子太多,生孩子极吃苦头,但是人们为什么非生不可呢?我猜是因为:一、大家都生,二、怕老了,三、现在不生以后生不了。
麦子熟了, 天天都很热。 等到明天一早, 我就去收割。 我的爱情也成熟了, 很热的是我的心, 但愿你,亲爱的, 就是收割的人!
海誓山盟是把现在的东西固定住。两个人都成了活化石。我们用不着它。我们要爱情长久。
我常常觉得我的生命中缺乏一种深厚的动力。有时我可以十分努力,但动力往往是好胜心或虚荣心,比如:别人能做到的为什么我做不到?愿意听人称赞等等。在一切顺利的时候,那动力就消失了。唉,我真是毫无办法。
我们的生命的本质是什么?张朗朗写了一只土拨鼠,它锲而不舍地掘进:“我要用尽所有的生命之能画出一条自身存在的曲线。似乎我没有最终的目的,可是这曲线上的每一点都有我的汗水和思维的痕迹。挖下去,永不停息。也许什么也挖不着。可是一定可以挖到我自己。在挖的过程中,我找到了自身灵魂的轨道。”我们这些人莫不就是这个土拨鼠?我们用生命画出一条自身存在的曲线。可是要这条曲线做什么用呢?我想,人在温饱之后,要追求美,另外的确要有点利他主义,不然我们怎能有生活、工作的动力?我们该对人们有大的同情和爱,不然我们怎么生活?
我老觉得爱情奇怪,它是一种宿命的东西。对我来说,它的内容就是“碰上了,然后就爱上,然后一点办法也没有了”。它就是这样!爱上,还非要人家也来爱不可。否则不叫爱,要它也没有意思。海誓山盟有什么用?我要的不就是我爱了人家人家也爱我吗?我爱海誓山盟拉来的一个人吗?不呢,爱一个爱我的人,就这样。
如果我们的精神枯竭了,我们的生活变得枯燥,那不如立刻去死了的好。
别怕美好的一切消失,咱们先来让它存在。还有一个美好的东西不会消失,就是菩提树。真希望你是我的菩提树,我愿做你的菩提树。你知道歌里是怎么唱吗?如今我远离故乡,已经有许多年,我仍然听到呼唤,到这里寻找安谧。灵魂是活生生的,它的安慰才能使人满足。 还有凭什么:凭着满心的热望,凭着活力。我不是说着玩的。
我要爱,就要爱得热烈,爱得甜蜜,爱得永远爱不够。我凭什么要求这样的爱呢?因为我要使他得到一切,我要把我的全部身心、全部热情、全部灵魂,连带它的一切情绪、一切细微的变化、活动、感触,它的一切甜蜜、悲伤、绝望、挣扎、叹息,它的全部温柔、善良,它的全部高尚、渺小、优点、缺点都给他,还有我的愿望、幻想,一切、一切。
我现在想了想,发现理性这种东西,是小市民的专利。假如一个人有自己的铺子,本本分分地守在里面,人欠我我欠人清清楚楚的,这人就有理性。倘若是穷光蛋一个,还要以天下为己任,准是个大疯子。中国人里就是脑子清楚的人少,疯疯癫癫的人太多了。
人在年轻时,觉得到处都是人,别人的事都是你的事,到了中年以后,才觉得世界上除了家人已经一无所有,自己的事都做不过来。以此类推,到了老年,必定觉得很孤独,还会觉得做什么都力不从心。换言之,年轻时是自由人,后来成了家庭的囚犯,最后成为待决的死囚。
要是使巧骂人,我倒知道个荤段子:从前有一天,十冬腊月,滴水成冰,飞鸟坠地。有一男一女,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在外野合,冻住了。黎明时分有一拾粪老头经过,就说:我给你们哈口热气罢。人家说:你别过来,别干这事。他非要哈。以愚之见,……我们读书人,于情于理与此无干。要关心关心一下老百姓好了。×××偏要去做那个呵气的,叫人难以理解。当然,他一哈气把自己的胡子也呵了上去,冻住拿不下来。天明后别人看到,说这一男一女做的事还可理解,这老不死在那里探头探脑,不知是干啥。所以×××可以叫做×大哈,可能还有二哈三哈。这读书人的呵气欲真是没有药治了。
看了海外的言论,忽然领悟到人在国外时对国家期望甚深,不由自主就倾向国家主义,这是可以原谅的错误。更何况人在自由之中,容易看到自由的弊病,体会不到自由的好处,很多人不由自主做了国家主义的帮凶:这就叫一叶障目,不见泰山罢。实际上知识分子活在世上,除自由主义外,无它种立场可取。
前些时给《三联生活》写文章,提起早年看过一本荒唐书:清末有个洋鬼子来中国,看到中国人拿敬神的礼节来敬人,看得他心花怒放——什么下跪、磕头、打屁股,他无一不喜欢。那人是个虐待狂。除了虐待狂和受虐狂,谁看了这种事都肉麻。根据我的研究,内心的虔敬是种未曾得到满足的受虐狂想,谁要有这种毛病不妨请老婆把自己绑上。
我老婆在英国乱看书,看到有人提出一个指标P度,是对S/M的感悟。中国人的P度很高,但都没用在正处。
P值不是统计,仿佛是色情度。S/M是sadist/masochist,施虐与受虐。
盖道德非艺术,摹仿者非艺术。艺术只是人的感受与不同的表达方式。故而艺术需要一种伟大的真诚,为中国人所缺少者。
遥想希腊人当年做几何证明,并不想从中得到任何利益,只有一种至诚的求知之心。而近世科学的发展,亦来自不求功利只求知道的一帮痴心之呆鸟。于是我想到艺术家亦呆鸟也,此辈对于感觉之纯粹、表现之完美,苦心孤诣,所为何事?简直是发疯。
我发现中国的文人,……口头上自称后生小子,而无不以宇宙的中心自居。无论做文做画,只是给出自己伟大的现世证明。或者在自己道德崇高上给出证明,或者在自己清高上给出证明,或于自己谙熟别人不懂的东西上给出证明。其实一切证明都无须有,因为每个人都已自以为生而伟大啦。
维纳曾说,艺术家、科学家与棋手不同,棋手的成败取决于在一局中有无败着,也就是说,他的成就取决于他的最坏状态。艺术家是反棋手,一切取决于他的最好状态。其实不用维纳说,我们也是这样看待自己:我们是休眠中的火山、是冬眠的眼镜蛇,或者说,是一颗定时炸弹,等待自己的最好时机。也许这个最好时机还没有到来,所以只好继续等待着。在此之前,万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。
口诛笔伐地用理念来反对平庸,并不是有效的反对方法。一个小说的作者,似乎该用作品的丰富多彩、惊世骇俗来反对平庸。很直露地把这种不满写出来没有力量。
在我们这里,假如谁要奉献一点可观的东西,就需要冷静而睿智,同时在内心深处彻头彻尾的疯狂。这可不那么容易。
我觉得所有的作家分成两类,一类在解释自己,另一类在另外开拓世界。前一类作家写的一切,其实是广义的个人经历,如海明威;而后一类作家主要是凭借想象力来营造一些什么,比如卡尔维诺、尤瑟娜尔等人。现我正朝后一类作家的方向发展,所以写出的东西看上去有点怪。我总觉得一个人想要把写作当做终身事业的话,总要走后一条路。当然,一个人在一生里总要写到自己,这是必须要做的事。但是只做这一件事是不行的。
假如你相信智慧是好的,就应该从善如流,不该反过来问智慧有何用处。知识分子比较聪明,不是知识分子的人则比较笨,这该是不争的事实。假如连这一点都有了问题,那么辩也无益。知识分子拥有智慧,故而为人所敬,这个情况比较好;倘若到了掰手指来算自己有何用处的地步,那就叫四两棉花,不弹(谈)也罢。
在现代社会里,相信科学就是相信牢靠的一面,相信奇迹则是相信不牢靠的一面。时值今日,全体人类的生存,都靠科学技术来保障。可惜的是,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些严谨、乏味的知识,是大家的幸福和安全所系;对此缺少一种慎重和敬意。而一旦老百姓不听科学的招呼,生灵涂炭的大祸就在眼前。